1. 蛮荒时代：为了一个字节，可以不要命#

1972年，新泽西，贝尔实验室（Bell Labs）。

窗外的樱花也许开了，但丹尼斯·里奇（Dennis Ritchie）没空看。他正窝在一台 PDP-11/20 前面，这台机器的内存只有 24KB，硬盘比今天的智能手表还小。此时的 Unix 还是个用汇编语言写的“丑小鸭”，里奇的任务是把它变成天鹅——用一种高级语言重写，让它能跑在任何机器上。

他给自己定了一个近乎残酷的目标：

“这门语言生成的汇编代码，必须和手写的一样快、一样小。哪怕只多一个字节，都是对硬件的亵渎。”

于是，C 语言诞生了。

那是个连“函数原型”都没有的草莽时代。

那是个你写 int flag，然后直接写 if (flag = 1)，编译器连个警告屁都不会放的时代。

那是个程序员人均自封硬件通、喝着咖啡、用纸带打孔的时代。

在他们眼里，布尔值？那不就是 0 和 1 吗？CPU 的 JZ（Jump if Zero）指令只认零和非零，你要什么布尔类型？

• 多定义一个类型？浪费编译器内存。
• 多一次类型转换？浪费 CPU 周期。
• 这就是谋杀。

1973年，Unix 用 C 重写了 90%，内核仅 9000 行，运行内存不到 50KB。里奇和汤普森（Ken Thompson）把这事当战绩到处吹：“IBM 的系统要几兆内存，我们只要 50KB！”

在这种“谁更省谁是爹”的极客氛围里，谁敢提 “我想要一个 bool 类型”，下一秒就会被同事用看弱智的眼神围观。

2. 诸侯割据：混乱的巴别塔#

1978年，《The C Programming Language》（K&R 圣经）出版。这本蓝色小书给全行业下了一道“圣旨”：

“There is no need for a separate Boolean type.”

翻译过来就是：布尔值？不存在的。能用 int 解决的事，永远不要增加新类型。那时候程序员圈子小，大多是搞系统开发的硬核玩家。写汇编出身的人，对 “用42当true” 这种事不仅不觉得怪，反而觉得灵活。

1980年代初，C 语言开始统治嵌入式领域。 这种“灵活”开始显露獠牙。某汽车电子厂商的工程师直接用 speed > 3000 的返回值做判断。结果某次传感器故障返回 -1（非0），程序判定为“真”，测试车差点原地起飞。工程师拍着大腿笑：“还好 C 够野，换别的语言早崩了。”

1983年，微软用 C 写 DOS 和 Windows。 程序员们发现用 int 代替 bool 在大型项目里简直是灾难。微软的解决方案简单粗暴——自立门户：

1
typedef int BOOL;
2
#define TRUE 1
3
#define FALSE 0

这边微软刚搞出私有标准，那边 Unix 阵营也没闲着。

• Linux (早期)：Linus Torvalds 微软的BOOL太冗余，直接在头文件写 #define true 1。
• Motorola：开发包里叫 BOOLEAN。
• Texas Instruments：开发工具里叫 Bool。 大小写、拼写全不统一。

1987年，一场血案让矛盾爆发。 某银行将 Windows 代码移植到 Unix。

• Windows 的 BOOL 是 int (4字节)。
• Unix 的 Bool 被定义成了 char (1字节)。

数据传输时，4字节的 TRUE (0x00000001) 没问题；但一个错误码 0x000000FF，在 Windows 端是非零（真），到了 Unix 端被截断成 0（假）。 结果：100 多笔交易记录凭空消失。

程序员对着日志骂了三天三夜，行业内终于响起了一个声音：“求求了，给 C 一个标准的 bool 吧。”

3. 第一次妥协：C89 的冷漠与 C99 的尴尬#

1989年，ANSI C (C89) 标准化会议。 “是否加入 bool” 成了核心议题。

• 支持派：“现在代码量几十万行了，再用 int 当 bool 就是挖坑！”
• 反对派（嵌入式大佬）：“我们 1979 年写的核电站控制代码全是 flag = 5 代表 True，改了谁负责？”

更关键的是，当时C语言的“极简神话”还没破，不少老专家坚持 “C是给聪明人设的语言，不需要给新手做保姆式设计” 的观点。有位参与过 Unix 开发的老工程师放话：“当年用汇编写 Unix 的时候，连 int 都没有，不照样搞定？现在的年轻人就是娇气。”

最终，“暂不加入” 以微弱优势胜出。C89 标准里只冷冷地丢下一句：“用整数类型表示布尔值时，0为假，非0为真。”

标准发布后，某技术杂志的评论很扎心：“C语言的灵活，本质是把所有风险都丢给了使用者。”

1990年，C++ 崛起，1990年 C++ 标准草案里明确加入了 bool 类型，Bjarne Stroustrup（C++之父）在演讲里直言：“C的类型系统太松散，bool 是给代码加的安全锁。” 这一下，跨语言开发的矛盾爆发了 —— C 代码里的 int flag=2 传给 C++ 函数，C++ 直接判定为 true，但程序员本意可能是“2代表某种状态”，不是逻辑真。

1995年，Java 诞生，自带 boolean 类型。C++ 有 bool，Java 有 boolean。夹在中间的 C 程序员快疯了：同一个团队里，C++ 开发者用 bool，Java 开发者用 boolean，就 C 开发者抱着 int 死撑，代码评审时光解释“为什么用 3 当t rue”就要花十分钟。

1998年，C++98 标准正式发布，bool 成了和 int 平级的关键字。与此同时，互联网行业爆发式增长，十万行、百万行的 C 语言商业代码遍地都是——用 int 当 bool 导致的 bug 越来越离谱：电商网站的库存判断，因为库存=-1（缺货）被当成 true，显示有货；通信设备的状态监控，信号强度 = 0（无信号）被当成 false，跳过了告警逻辑。

1999年，C 标准委员会终于坐不住了。 但在 C99 的会议上，尴尬的一幕发生了。有人提议：“像 C++ 一样，干脆把 bool、true、false 设为关键字吧，像 C++ 那样。” 全场死寂。

一位来自老牌嵌入式厂商的代表慢悠悠举手：“不好意思，我们有 300 万行遗留代码，里面把 bool 当变量名用了上千次。如果它变成关键字，明天我们整个产品线就全编译不过了。”

另一位来自电信巨头的代表补刀： “我们也有 200 万行代码，宏定义里写了 #define bool int，改关键字等于让我们重写历史。”

最后一位头发花白、曾经参与过 ANSI C89 的老专家叹了口气，说了一句让全场沉默的话： “当年我们为了省一个字节没加 bool，今天要为这一个字节赔上整个生态。”

最终，C 语言做出了历史上最“体面”却也最别扭的投降 —— <stdbool.h>。

1. 新增一个底层类型 _Bool（为了不和旧代码冲突，名字起得像个下划线怪胎）。
2. 提供一个可选头文件 <stdbool.h>，里面把 bool 宏定义为 _Bool。

意思很明确：“你爱用就 include，不用就继续过你的 int 生活，谁也别得罪。”

4. 黎明前的黑暗：最社死的十年#

C99 之后，是 C 程序员最分裂的时代。

• Google：内部代码规范里直接写死： “禁止在 C 代码中使用 bool，全部用 int，理由是历史代码太多，统一好维护。”这条反C99的规范，硬生生执行到2018年才删除。

• Apple (Objective-C)： 苹果在 Foundation 框架里定义了一行让跨语言开发者破防的代码：

  1
  typedef signed char BOOL; // 定义 YES = 1, NO = 0
  

  这意味着 -1、255 这些在 C 里算“真”的值，到了 Objective-C 里依然是 YES，但存储时会被当成 1 字节的 signed char 处理。

  这下彻底乱了套：C 的 bool 是 _Bool 宏（通常1字节），C++ 的 bool 是原生类型（固定1字节），Objective-C 的 BOOL 是 signed char（1字节但符号位敏感）。有开发者做过测试：把C代码里的 bool flag = 255; 传给 Objective-C 函数，C 里判定为真，Objective-C 里因 255 超出 signed char 范围（-128~127），被解析为 -1，照样判定为 YES；但把Objective-C 的 BOOL 值（-1）传回 C++，C++ 会把 -1 当成 int 转成 bool，依然是 true。看似结果一致，但调试时变量内存值完全对不上，跨语言接口排错能让人熬三个通宵。

时间一晃到了 2011 年，C11 标准发布，有人提议把 bool 扶正成关键字，结果刚提出来就被否决了。这时候全球在用的 C 代码早以亿行计，当年那 300 万行嵌入式代码可能还在某工厂的设备里跑着，谁都不敢动这个雷。C11 能做的，只是在 C99 的基础上补了句“_Bool类型的取值只能是 0 或 1”，算是给这个半吊子类型加了层安全锁。

• 新的编程语言像雨后春笋一样冒出来：每一家都在打 C 的脸

  Go（2009）：原生 bool

  Rust（2015）：bool 只有 true/false

  Swift（2014）：连 Optional 都给你安排得明明白白

每出来一个新语言，C 程序员就要被教育一次： “看，人家连头文件都不用加。”

而 C 标准委员会，整整沉默了 25 年。

5. 最终救赎：C23 的迟到与和解#

2024年10月31日，C23 标准（ISO/IEC 9899:2024）正式发布。

此时，当年那些数百万行的旧代码，大多已随老旧设备退役。新生代开发者对“类型安全”的呼声终于盖过了“历史包袱”。

在 WG14 的会议室里，或许并没有痛哭流涕的道歉，但通过的决议却无声地宣告了一个时代的结束：

1. 扶正：bool、true、false 正式成为关键字。
2. 兼容：如果代码里用 #define 提前定义过这些名字，编译器会优先使用用户定义，避免旧代码直接崩溃；
3. 标准：<stdbool.h> 不再是可选头文件，而是被纳入标准库的隐式依赖，哪怕不写 #include，也能直接用 bool 类型，彻底告别了加头文件才合规的尴尬。
4. 规范：明确 sizeof(bool) 等于 1 字节，彻底解决了跨语言调用的对齐问题。

消息传出，有人在论坛晒出 C23 的测试代码：

1
bool success = (a == b);
2
if (success) { ... }

配文是：“活了半辈子，终于等到 C 有原生的 bool 了。”

尾声#

从 1972 到 2024，从 int 到 _Bool 再到 bool。 这个关于 true 和 false 的故事，本质上不是技术的演进，而是人类在“追求极致效率”与“不仅是机器，人也要读懂代码”之间的博弈。

C 语言从来不是最优雅的，但它是最懂生存法则的。 就像布尔值的本质永远是 0 和 1，C 语言的本质，永远是适配当下，兼容过往。

这迟到了半个世纪的 bool，就是它给所有坚持到底的 C 程序员，最长情的告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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